看完日本消費貸款發展史,我知道了為什麼大家活得這麼累。


初中歷史課本里,我們分析美國造成大蕭條的一個重要原因,就是因為資本家的貪婪,無度推廣分期付款。

人們的消費觀念在商家的引導下隨之改變,習慣了花明天的錢,享今天的福。

超前消費在促進生產,讓許多個體享受到更高水準生活同時,也造成了經濟的虛假繁榮,為之後的危機埋下了種子。

當危機出現時候,那些寅吃卯糧的借貸者比沒有儲蓄的寒號鳥更加悲慘。這些人除了可能因為失業沒有了收入來源兜里空空,還背了一屁股的債會進入失信狀態,從而讓他們找工作更加困難。

動物會在秋天儲備食物,那是因為刻在基因里數萬年的記憶,讓他們知道每年都會有固定的時間,會完全找不到吃的。不提前做準備,就無法等到春暖花開交配的季節。

但人類在近代取得輝煌的成就,世界發展日新月異。以至於僅用一代人,甚至一時的繁榮,就可以忘掉那種生物對於饑餓的恐懼,從而瘋狂儲蓄的本能。

無論是二三十年代的大蕭條,還是08年的華爾街金融海嘯,都與野蠻生長的超前消費不無關係。

現代社會的經濟危機,本質就是債務危機。

歷史可以用寥寥數語概括的當時的狀況,但深陷債務的個體往往需要一輩子為泡沫時期的透支去還債。

我們知道,人類從歷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訓,就是人類從來沒有從歷史中得到任何教訓。

學者們在復盤分析別人的問題時候,總是充滿了大智慧,能夠目光如炬一針見血鞭辟入裡。可真正在自己身上對照時,決策者總是會否認普遍性,強調自己的特殊性甚至制度的優越性,從而無法正視自己的問題。

正如日本銀行前行長白川方明,在08年次貸危機後說道:

日本政策決策者痛切感受到,至少在全球金融危機之前,其他國家根本沒有從日本的經驗中學到任何東西。我強烈地感受到,人類除非真正經歷危機,否則很難將來自他人的教訓作為前車之鑒。或許也可以說,日本在吸取全球金融危機教訓時也是同樣。

美國在21世紀確實沒有從日本90年代泡沫破滅中汲取經驗,日本又何嘗不是?

日本的消費金融歷,繞不開一個人。他就是《賭博默示錄》中兵藤會長的原型,武富士的創始人武井保雄。

這哥們1932年出生於埼玉縣,在他中學時期,正值二戰後期。當時日本軍部正是用人之時,於是他就被徵召進了戰爭預備隊——陸軍飛行學校。一個初中沒畢業的孩子,就要去開飛機,當然不是因為他像《安德的游戲》里主角那樣天賦異稟。那是因為日本當時沒有無人機,飛行員在撞戰列艦的過程中消耗很大。所以像武井保雄這種很容易被塑造的中學生,就成了國家的預備耗材。

比較遺憾的是,還沒等到武井保雄為天皇做貢獻,日本就戰敗了。

日本戰敗後,十四歲初中都沒有讀完的武井保雄,順理成章的加入失業大軍。他找不到固定工作,只好到處打零工糊口。期間他當過鐵路職員、做過小販,賣過假酒,最後通過倒賣黑市大米,賺得了第一桶金。在與社會上各種沉澱物打交道的時間,讓他見識了不少三教九流,同時也結交了不少黑社會。

這些資源,都成了他之後建立的高利貸帝國基礎。

進入50年代,日本通過朝鮮戰爭的美國訂單,依靠紡織等勞動密集型產業積累到了一些本錢。老百姓兜里有了一些錢,逐漸也從戰敗後的陰霾中走了出來。

歐美的一些商品,還有本國的一些山寨替代品,極大的激發了日本人民的購買欲。大家迫切希望體驗除了原子彈外的這些第三次工業革命成果。可這些新興商品往往價格不菲,絕大多數老百姓很難一下掏出這麼多錢。

在經濟一片向好,大家收入穩步增長的大背景下。一些膽大的百貨公司,開始學習美國經驗,推出了月付銷售。也就是大家熟悉的分期付款業務。

到了60年代,一些針對於工薪階層的小額貸款非銀行公司開始出現。同時個別銀行,也開始嘗試針對個人發放信用卡。不過,那時候的小額貸款機構,對於貸款人審核非常嚴格,並且手續十分繁瑣,還動不動就需要數倍價值的抵押物。而銀行貸款業務主要面向企業,對個人信用卡業務並不是特別重視。

當時的日本,就充斥著這種民眾迫切需要貸款,且各種機構不願借給個人之間的矛盾。武井保雄於是盯上了這個賽道,開啟了他的高利貸帝國之路。

武井保雄的出現,將徹底顛覆高利貸的行業規則。

首先,他將目標客群,主要定位於團地妻這個群體。

這裡稍微解釋一下。喜歡日本文化,經常看日本文藝作品的,應該都知道有個類似“團地素人妻”的類型片。這裡面的團地妻,正是武井保雄的目標客群。

戰後的日本,城市化進程開始加速。到了50年代末,政府從土地集約化的角度考慮,統一打造了很多高層公寓樓。這種主要用於出租的公共住房,就稱為團地。

這種房子有幾個特點:高樓、小戶型、有獨立的廚房衛生間,私密性很好。由於新潮的設計,且初期供應較少,所以必須以抽簽的方式篩選入住者。

居住在這種房子里的男主人,一般都是公司小白領,在當時日本城市屬於妥妥的中產。而在日本的傳統文化中,女性在結婚後,通常需要當全職家庭主婦。在送丈夫上班,子女上學後的絕大多數時間,就獨自一人留在家裡做家務發獃,或是外出消費購物。

丈夫上班、孩子上學、妻子打理家務的團地集團生活形態,非常符合當時日本左翼的文化思潮。後來在赤軍運動中,左翼聲名狼藉。這些在私密公寓,略顯神秘的團地太太們,也就成了大家YY的對象。自然而然,有市場就有產品,於是團地妻就和外國的水管工一樣,成為小電影的常客了。

而武井保雄將目標客群定位於這些團地妻,並不是因為自己的什麼惡趣味。

生意的目的是要賺錢。

武井保雄之所以找上這些團地妻們,是因為她們幾乎滿足現在刷單一類詐騙團體最喜歡的寶媽一切特質——與社會半隔絕,導致警惕性差且缺乏一些常識;家庭條件尚可,多少有一些閑錢,意味著後續能夠榨出油水;迫切希望證明自己的價值,自然而然就有消費渴望,還有借錢的需求。

武井保雄當時用地推的方式,在團地一家一戶的塞小廣告。而廣告的內容,就是武井保雄搞高利貸的第二個創新了——無擔保小額貸款,可借五千到一萬日元

眾所周知,放貸的怕老賴,老賴怕黑社會,黑社會怕職業擼口子的掛逼。所以當時日本放貸的,基本都需要抵押物。

武井保雄這一套玩法,在當時看來是不可思議的。那時候大眾看到他的廣告,很像我們第一次看到“只要點擊屏幕下方,即可借到多少萬”的那種感覺。

當然,借錢還是需要審核的。不過武井保雄不是看你的銀行流水,名下資產,而是直接上門觀察細節。

比如早上10點就在收陽臺衣服了,那麼說明這家主婦很勤快,可以放貸;拜訪時候故意借用一下廁所,如果非常雜亂,說明這人不太註重面子,那麼就不能借錢;如果是個漂亮女人,那麼就可以追加授信,因為出現替美女還錢的男人概率很大……

現在的這一套,可能對於執著於標準化體系的大廠不屑一顧。但在那種沒有徵信聯網的時代,卻是非常行之有效的。

包括銀行在內的放貸生意,盈利的關鍵在於三個指標:資產規模、利差、壞賬率。

武井保雄作為一介草莽,很難有大型財團支持。所以前期沒有太多便宜的錢作為杠桿,能夠快速做大規模。

可他無抵押,方便快捷的優勢,在放貸過程中更容易讓客戶放鬆警惕,從而承擔更高的利息。

最主要的是他獨創的拓客方式,在無抵押的情況下,壞賬率還一直處於可控狀態。

把借錢出去十分簡單,難的是能夠連本帶息的收回來。

這些團第妻們顯然比現在的房企更加守信用。就算她們借下了利息驚人的高利貸,但最後往往只要武井保雄派出道上的兄弟一鬧,她們的丈夫都會或是出於恐懼心理,或是出於面子,將這些債務想方設法儘快還掉。

所以武井保雄在一幫正規軍與雜牌軍當中,殺出一條血路,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借貸帝國。

進入七十年代,日本通過舉國制扶持大型企業,開始從勞動密集型往資本密集型產業轉型。產業的提升,民眾消費力也進一步增強。此時的日本銀行,也開始註重個人信貸業務。

面對越來越大的蛋糕,還有正規軍大規模下場的情況。武井保雄開始提升自己格局,向著專業資本家的方向轉型。1974年,做大的武井保雄,將企業更名為武富士,外號日元商店。意在對外傳達:

日元就是商品,在這裡你可以透支你的未來去消費。

不過武富士極具武井保雄個人風格的企業文化,一直飽受詬病。雖然在國內外高增長時期,這一套也曾是各個企業家們學習的成功學樣本。

例如此人極度自戀且獨裁,雖然手下一堆職業經理人,但總是一言堂。任何和他相左的意見,都被視為挑釁。他要求部下對他絕對服從,絕對忠誠。

在他命令下,自己的照片被做成大大小小的海報,掛滿各個分公司,員工上下班都要向照片行禮,並要求部下抄背他的語錄。

同時此人非常熱愛工作,自己長期加班的同時,要求員工也必須996,還不給加班費。

放高利貸這種事,本來就屬於違背良心的買賣。加之這種高壓的工作環境,在普遍終生雇佣制的日本,武富士也有極高的員工離職率。

不過在高增長的年代,如果你丟掉良心,接受這種企業文化,那麼你就能賺得更多。於是很多在武富士賺到錢的員工,開始發自心底的叫武井保雄爸爸。社會上一些有著強烈消費衝動,但又沒法從銀行貸到款的民眾,也跟著叫起了爸爸。

在社會對武井保雄的稱贊與公司嚴苛的管理之下,武富士的生意越做越大。1977年,武富士的貸款金額超過100億日元;1980年直接翻了6倍,達到646億,成為消費金融業界第一。

進入80年代,廣場協議伴隨的日元升值,導致了日本出口動能減弱。為降低日元升值對國內經濟的負面影響,日本採取貨幣寬鬆的政策。以降低利率的方式,達到緩解日元升值預期,刺激企業貸款投資,居民貸款消費的目的。

大水漫灌之下,就是銀行幾乎貸不完的錢,還有市場上泛濫的流動性。

此時已經成為巨頭的武富士,就成了各種銀行還有資本的優質客戶。大家都爭相把錢借給這位國民爸爸。武富士就此也解決了關係放貸企業利潤,之前困擾許久的資產規模還有利差問題。

根據統計,武富士資金成本大概是 1.85%,而放貸出去的利率可達30%-200%。當時整個日本資產價格暴漲,企業瘋狂擴大產能高薪招人。加之社會面與政策的引導,大家開始沉溺於紙醉金迷的生活。很多日本工薪家庭,超前消費已成習慣。反正覺得賺錢容易,竟然默默接受了這巨額利息。

進入90年代,日本經濟泡沫破滅。無論是居民還是企業,在認清現實後,大多數都開始著力於修複資產負債表。

企業將經營目標從利潤最大化,調整為負債最小化。例如裁撤短期內不能盈利的部門,同時變賣與主業不相干的資產償還債務。

企業大量破產與縮減投資,接下來就是失業潮。1991年-2005年被稱為就業冰河期,期間青年失業率曾達到歷史高點55%。

大家隨之拋棄了泡沫時期的浮躁,開始嚮往安穩生活。曾經充滿誘惑的地產金融工作不再誘人,全民創業的激情也一去不返。年輕人開始熱衷考公,考公輔導資料賣成了暢銷書,學生食堂也推出了考公必勝套餐。

曾經相親市場極為看重的房子不再重要,全職工作才是重要籌碼。而婚後許多年輕人也推遲結婚生育,擔憂未來負擔過重。

新生活哲學達成共識後,是收緊生活支出。日本國內商業銷售額自1990年接近10%的同比增速,迅速轉為長期負增長。

曾經風光無限的豪華餐廳,高檔住宅,境外旅游,輕奢品牌落寞。新崛起的是711這種廉價商超,優衣庫一類的平民服飾,還有以任天堂為代表的宅文化產品。

根據直覺判斷,全國性的資產負債表衰退,應該就是消費金融的衰退了。

可事實是銀行機構的個人信貸業務大幅縮減,但以武富士為代表的非銀消費金融機構,卻迎來了和我們漲價去庫存類似的超級大爆發。

日本國內銀行賬戶個人貸款,其中新增貸款、未償量、信用卡貸款在20世紀90年代達到巔峰後,就開始一路下滑。

而銀行個人貸款急劇減少,除了居民的選擇外,也有銀行自己的原因。

在泡沫破滅後,體系內官員與銀行高管,出於“要砸不要砸在我手裡”的想法,用盡一切辦法隱藏借款企業已經資不抵債的事實。結果在日本泡沫經濟崩潰的 90年代前期,甚至出現了僵屍銀行支撐僵屍企業的局面。

銀行這種旁氏化的經營的方式,只有儘量減少貸款,從而讓銀行已經資不抵債的事實更晚暴露。

這樣的結果,就是沒有未歸還貸款的企業與個人,反而更加難以貸到款了。

在大多數人拋棄了泡沫時期的浮躁,開始嚮往安穩生活,降低負債削減生活開支的同時。也有一批人,有了新的貸款需求。

有小企業主還有個體戶,因為經濟衰退,生意受到了打擊。但他們依舊堅持虧損經營,用盡一切辦法輓救自己的事業。

有泡沫時期負債接盤了高價資產,如今收入下降或者失業,已經無力償還按揭。但他們或是不肯接受資產減值的現實賣房止損,或是因為資不抵債無法出售房子,最終他們選擇了東挪西湊繼續償還月供。

還有就是收入下降,但依然保持消費慣性的樂觀強硬派。

當存款消耗殆盡,欲望和實力之間還存在的差距,消費金融就成了填充物。這些與周期抗衡的人們,讓武富士為代表的消費金融企業,完美的吃到了這一波蕭條紅利。

1992年,武富士放貸總額突破1萬億日元,公司成為行業代名詞,而武井保雄成全國納稅第一人。

同年,武富士在東京新宿最繁華的地帶,建了新的總部大樓,大廈底部,有個錢幣狀圓孔。這個新修的浮華建築,與這個年代蕭條的景象格格不入。

1993年,武井保雄開創性地推出了無人貸款機,用戶只需要在機器上填寫借款申請,武富士通過攝像頭在另一邊跟申請人核實後就可以現場放款。

對於愛面子的日本人來說,無人借款機完美解決了痛點;對武富士來說,它也大大降低了公司的運營成本。

除了硬件創新,武富士還不斷優化借款人體驗,比如更快速的審查放款,保護借款人隱私等等。幾乎略等同於現在的點擊屏幕下方,即可秒到賬多少萬的水平。

這種互聯網思維的產品打造理念,讓武富士的規模迅速膨脹,以絕對優勢成為日本消費金融龍頭企業。

1998年12月,武富士在東京上市。次年,武井保雄以78 億美元的身價力壓孫正義,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日本的首富。

2001年,武富士擁有各種門店接近2000家,貸款金額1.645兆日元。每年2000多億日元的利息收入,弔打任天堂、本田、松下、日立等一眾日本老牌企業。

這個時間段,正是武富士的鼎盛時期。街頭巷尾,全是武富士的廣告宣傳。

車站門口是和藹可親的小姐姐,派發印有武富士廣告的餐巾紙;電視上是穿著清涼的窈窕女郎,跳的是武富士現代舞;夜深人靜的街頭巷尾,武富士無人簽約機偶爾屏幕會亮起,代言女星細川直美唱道:我最喜歡閃耀的你。

經濟學家海曼·明斯基認為,經濟長時期穩定繁榮很可能導致債務增加、杠桿比率上升,進而從內部滋生爆發金融危機,和陷入漫長去杠桿化周期的風險。當投資者承受的風險超過收支不平衡點,資產價格就可能崩潰。這個時點就稱為:明斯基時刻(Minsky Moment)。

而對於個人而言,沒錢卻想要用可以去借。當還不起時,借更多錢也可以解決當前的問題。可是當收入的結餘,無法覆蓋債務的利息,且再也無法借到錢的時候,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明斯基時刻。

武富士為代表的消費金融公司,雖然有了比60年代更為先進的聯網互通徵信系統,更為科學的資質審查流程。但以往的那套風控體系,開始逐漸失靈。

其實原因也特別容易理解。

首先是一味追求規模化的企業,資產質量必將下降。

10多年前,一個做小貸的前輩曾經給我講過一個行業的標準:

一個正常的小貸公司,壞賬率應該在1%-3%之間。大於3%,說明公司風控體系失效,有太多錢借給了劣質客戶。但低於1%,說明公司風控體系過於嚴格,這樣可能導致錯過10倍的優質客戶。

而武富士為代表的消費金融企業,能夠做到遠高於經濟的增長,甚至行業規模增長的貸款金額。其中必然伴隨著審核標準的下降,並且不斷誘導學生等沒有收入來源的群體借錢消費。

其次增長時期的債務,與衰退時期的債務,根本就是兩種不同的東西。

正如前面所述,在日本進入衰退期後,還執著於借錢維持的人,實際上他們大多已經進入了借新還舊的旁氏化杠桿階段。

日本政府當時雖然採取了一系列的救市政策,但整體收效甚微。因為日本在泡沫時代積累的債務過於龐大,所以很難像中國08年的4萬億,還有14年的漲價去庫存那樣立竿見影。

那些妄圖依靠消費金融,像往常一樣度過蕭條期的借貸者,沒有想到凜冬如此漫長。等放貸公司授信用盡之時,就是他們的末日。

之後,就是大家可以意料到的劇本了。

越來越多的壞賬,越來越狠的企業文化,越來越無底線的催收,以及越來越多絕望的破產之人。

1988年,日本因為經濟原因自殺的人不到2千人,到了2000年,突破7千人接近8千,占到所有自殺者的四分之一。而因為經濟原因自殺者里有一半以上,是消費者金融5大公司的客戶。

2002年,一名56歲出租車司機,在武富士借貸超1000萬日元。經歷了多輪暴力催收後,最終絕望的闖入武富士分店,灑汽油放火。大火最終造成了5人死亡,4人重傷。

當初因為能從武富士輕鬆借到錢,而叫武井保雄爸爸的民眾。現在因為無力償還欠款,而被催收一次次的堵門騷擾社會性死亡後,徹底轉變了口風。甚至一些人就此走向極端。

媒體深挖這些事件,讓武富士為代表的消費金融,被一次次的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。對此,大家總結出了那個階段的“消金三惡”:多頭借貸、高利率、暴力催收。

如果說在90年代初,政府出於擴大內需刺激經濟的考慮,對於野蠻生長的消費金融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那麼社會普遍性的債務纏身,利息進一步的蠶食底層的消費開支,甚至越來越多的人被消費金融徹底摧毀,最終選擇結束一切的極端事件,都說明如今的消費金融已經是嚴重的弊大於利了。

昔日的首富已經聲名狼藉,順應民意處理他,需要的只是一個契機。


比較諷刺的是,武富士作為一個巨型企業,經過多年曆練有了一套完備的自保方式。

員工的入職培訓,除了教如何忽悠人貸款,最主要的是普法教育。例如讓員工對於逾期客戶要“和諧催收”、“綠色催收”。然而入職以後各項KPI壓上來的時候,領導又會讓員工擦邊去搞業績。當然,一旦過程之中出現不和諧的事情,並造成嚴重的後果,又可以用“員工私下違反公司規定”等措辭甩鍋。

正如還未連載完的《賭博默示錄》里一樣,幕後黑手兵藤會長一直相安無事,所有的鍋,都是一條聖也還有利根川這種錶面風光的高管,實際本質還是社畜的打工人來背。


與漫畫劇情不同的是,在輿論的漩渦中,獨裁多疑的武井保雄自亂陣腳,終於爆發了日本商界的水門事件。

自2000年起,武井保雄就指派手下員工竊聽高管、記者、甚至政府官員。2002年,一名員工充當吹哨人,向媒體捅出了武井保雄的一系列勾當。

2004年武井保雄被判有期徒刑3年,緩刑4年執行,同時也被迫辭去了社長職務。

由於日本法律規定,有刑事判決在身不得再持有公司超過25%的股權,所以一時間傳出多家投資公司有意向收購武富士的消息。

最後武井保雄將自己公司股票賣給了提前收購的荷蘭公司。有意思的是,最後大家發現,這個所謂的荷蘭公司,最大股東居然是武井保雄的長子。

如果事情就這樣結束,武井保雄應該還是可以繼續在幕後操縱著他的高利貸帝國。不過此時的日本政府,顯然意識到了光打幾隻老虎蒼蠅,並不能改變亂象。只有從法律上對行業下死手,才能從根本上降低消費金融對社會的反噬。

2006年,日本最高法院規定,所有公司貸款不得超過20%的最高利息,且貸款額不得超過借貸者年收入的1/3。主要規定指出,以前所有超過20%利息的部分都屬於非法所得,必須退給借款人。

這意味著,消費金融的生意,不再暴利。同時武富士要向成立40多年來的200餘萬名客戶,吐出去接近2兆日元多收的利息。

各地的訴狀像雪花一樣向武富士襲來,風燭殘年的武井保雄也於同年因肝衰竭去世,終年76歲。

消費金融整個行業在這一年被強行按下了暫停鍵,武富士也迎來了末日。

當年夏天,《朝日新聞》帶頭,拒絕刊登高利貸廣告。一年之間,日本信貸公司數量從1.18萬銳減至1926家。

2009年,武富士停止提供新貸款,同時開始變賣資產。

2010年9月,武富士申請破產,一個月後摘牌退市。

2012年,那座修有錢幣孔洞的摩天大廈,啟動拆遷。

2017年,武富士破產清算完畢,消失在了茫茫歷史之中。


在2010年,日本正式實施了《貸金業法修正案》。對利率有了嚴格的限制,除了超過20%利率部分要求歸還外,還需要違法者承擔刑事責任。同時像專職家庭主婦,還在上學的學生等無收入群體,貸款規模也被大幅度限制。高利貸得到了遏制同時,消費金融也受到嚴重打擊。

2011年消費金融市場的規模為12萬億日元,相比貸金業法修正前的2000年幾乎縮小了4成,消費金融公司的供給額度在2010年也縮減到了2.4萬億日元,約為原規模的1/4。

那麼日本人民汲取了教訓,從此以後過上了低負債生活了嗎?

從居民杠桿率的圖中,我們可以看出,自2000年失業率回升,外加消費金融開始整治以來,日本居民就進入了去杠桿周期。在2008年金融危機後,就一直在60%左右穩定。但在2016年後,居民杠桿率又開始迅猛增加,如今已經逼近70%的關口。

那麼,在房地產持續低迷,消費金融遭到嚴重打擊的日本,這些錢又是從什麼地方借出去的?

回到之前的那張圖,我們可以找到答案。

從圖中我們可以看出,自2010年《貸金業法修正案》正式實施以後,消費者貸款餘額開始觸底反彈。其中2016年的信用卡貸款比2011年幾乎整整翻了一倍。

真相只有一個,就是如今銀行填補了曾經消費金融公司的生態位,並且還在變本加厲的推廣相關業務。

在《貸金業法》頒佈後,日本貸金公司數量開始急劇下降,日本的貸金業由此步入法制化、規範化和正規化的發展軌道。

然而,如今日本的消費金融巨頭基本都由銀行控股,且這些銀行都屬於日本老牌財團所有。例如目前日本消費金融領域的四大巨頭,均在三井住友財團以及三菱財團旗下。

這些財團與政府捆綁的更加密切,所以做起生意來更加肆無忌憚。之前消滅那些貸款金融公司的《貸金業法》,卻無法對銀行進行限制。

例如2017年日本的機構統計,有96.4%的80家銀行,為貸款額超過1/3年收入的人提供貸款,22.9%的19家銀行為超過年收入的消費者貸款。

在2016年1月29日,日本央行實行負利率政策以來,貸款需求萎靡,凈利差收窄,銀行的利潤受到極大影響。相較之下,現金貸等消費金融普遍超過10%的利率就顯得愈發誘人。

對此,銀行又開始了當初消費金融公司的那一套操作——瘋狂打廣告,大力宣揚銀行消費信貸便利性;誘導借款人多貸款,例如設置借款越多,利率越低的規則;對內進行業績考核,例如直接給員工設定放貸指標……

我找到的是2017年的報道,裡面稱“消金三惡”的死灰復燃引起了政府和社會的高度關註,日本金融廳9月份表示要到銀行徹查。而銀行目前也都主動將貸款規模控制在借款人年收入的1/2,預計之後會出台明確的監管措施。

我沒有2017年後消費金融,還有銀行信用卡貸款的數據。但從日本居民杠桿率狂飆的情況來看,估計這事在發展經濟的大局下應該被暫時擱置了。


調查記者齋藤茂男,也經歷了日本從戰後饑荒時代到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的整個過程。

在深度追蹤報道武富士相關人士期間,他稱這一代人大多活成了:

“飽食窮民“。

生活水平的提高並沒有減少人們的焦慮和不安全感,大家僅僅是從“貧困中的貧困”轉變為“繁榮中的貧困”。

一邊是超飽和、讓人身心臨近崩潰的工作狀態,一邊是同輩壓力和鼓吹消費的宣傳導向下的過度購買。錶面的經濟繁榮背後,是人們害怕競爭失敗而跌入底層的恐慌和不安全感。每個人都在成功強迫症的驅動下隨波逐流、筋疲力盡。

在這個不再為溫飽發愁的新時代,依然陷入窮忙和債務纏身極限狀態的人們,被稱為“飽食窮民”。他們既是支撐日本經濟發展的“企業戰士”,又是這個殘酷競爭社會的犧牲品。

武富士倒下了,但是飽食窮民們還在。一些被眼前欲望迷住雙眼的人們,在正規金融機構額度用盡後,繼而還會轉向更無底線的地下高利貸。

2004年開始連載的漫畫《暗金醜島君》,就講述了這些血淋淋的故事。

有好高騖遠連零工也不想打,卻喜歡嫖娼賭博的啃老族;有沉迷於柏青哥的家庭主婦甚至是退休老人;有為了不落人後,陷入消費主義的OL一族;有能力不足,卻做著出人頭地夢的創業小青年……

這是一部極度陰暗,但三觀極正的漫畫。它沒有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的正能量,甚至沒有借貸者最終完成救贖的完美結局。它只是用路人的視角,去看著這些被欲望吞噬者如何一步步給自己逼入絕境。

主角醜島開篇就告誡過借貸者:

錢可以借你,但你會進地獄的。

並且作者對於這些欲望失控的借貸者,也沒有任何的同情。他借助漫畫主角之口說到:

明明沒有做人的資本,卻想以普通人的方式生活。給這些沒有自知之明的垃圾收尾,就是高利貸的工作。

我們的客人中,值得同情的,一個也沒有。

可為什麼人們不顧自己的償還能力,也要從信貸公司借貸,或是用信用卡購物呢?這絕不僅僅是錶面上的虛榮心在作怪,而是出於一種人們在苦悶中試圖證明自己的心理,證明自己能夠融入這個社會,證明自己沒有落後,證明自己不低人一等。

大家近乎殘酷的自我審視,用機器人般的狀態去工作、去投資、去創業、去所謂的自我提升,卻往往在自己編織的牢籠中越陷越深。

總之,這就是一個關於日本消費金融的故事,它由日本那個時代一個個痛苦的個體組成——而悲劇之所以是悲劇,是因為觀眾從中找到了自己的身影。